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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九十一章 好轉

  陰天午后,濃云沉沉。

  太師府上假山涼亭下,一池水平,淡磨明鏡。

  涼亭里,靠欄桿長椅上靠著幾個人,戚玉臺只著中衣,背上搭了件絲薄外袍,正從婢女手中接過藥碗服下。

  不過短短一月,戚玉臺消瘦一大圈,原先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蕩蕩,人也憔悴不少。整個人面色蒼白,一雙眼都無神許多。

  他接過藥碗,似被藥汁苦氣所熏,死珠般的眼睛動了動,露出一股難以忍耐的神情,又踟躕半晌,斷斷續續、推推搡搡將一碗藥喝光了。

  放下碗,對面戚華楹趕緊遞給他一碗絲糖,戚玉臺忙不迭撿起一塊扔進嘴里,甜味化解苦澀,他眉頭仍皺著,臉色卻和緩了許多。

  “哥哥慢點,”戚華楹道:“小心噎著。”

  “太苦——”戚玉臺抱怨。

  “良藥苦口,”戚華楹勸道:“崔院使的藥哥哥才喝了幾日便收效甚捷,不能中途停下。”

  “我知道,”戚玉臺煩躁開口,“崔岷那個混賬,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把藥做的這般苦!”

  戚華楹看著他,搖了搖頭。

  戚玉臺好了。

  起先只是不再胡亂打人,但仍會躲在床榻上竊竊私語,旁人進門會心悸不已。但自打前些日子醫官院院使崔岷為他重新換了一副方子,漸漸的,忘言妄語之癥減輕,清醒時候越來越長,直到有一日,戚玉臺清晨下榻,終于認得所有人,一整天都不再犯病。

 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五日,太師府上下都松了口氣。

  戚家公子,似乎真是好起來了。

  “他是醫官院院使,得罪你對他有何好處?”戚華楹自己也捻起一塊絲糖含進嘴里,“哥哥自己是醒了,可沒見著你出事那幾日,將全府人嚇壞了。”

  想到戚玉臺發病的模樣,戚華楹心有余悸。

  五年前戚玉臺發病時,她年紀小,戚清怕嚇壞她,攔著不讓她進戚玉臺的屋,她沒親眼瞧見,只聽見戚玉臺呼號。

  然而這一次她卻親眼所見戚玉臺發狂模樣,當時戚玉臺用花瓶砸死伺候的婢女時,她剛走到門外,恰好撞見那一幕……

  戚華楹打了個冷戰,看向戚玉臺的目光倏然多了一絲懼意。

  戚玉臺沒察覺戚華楹的異樣,只狐疑道:“說得嚴重,果真?妹妹,你不會是為了讓我別去豐樂樓,故意誆我的吧。”

  “哥哥又在胡說。”

  戚玉臺嘆了口氣:“就算你不說,我日后也不會再去那樓里。”

  他左右看了看,湊近低聲道:“那樓里有問題。”

  戚華楹皺了皺眉:“哥哥又要說看見流血的畫了嗎?”

  此話一出,四下莫名寂靜一下,戚玉臺只覺渾身登時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,不由把披著的衣裳緊了緊。

  “是真的……”他喃喃。

  他病好恢復神智后,發病以來的事都不再記得,記憶里最后一幕,還是豐樂樓陡然蔓延的大火,而他在墻上看到了一幅詭異絹畫,畫中人鳥對著他七竅流血。

  清醒后,他便將此事說給戚清聽。

  然而那場大火從閣樓而起,“驚蟄”房中一切化為灰燼,探看的人回說不曾發現絹畫痕跡。而畫中人七竅流血,聽起來,也更像是他在服散之后出現的幻覺。

  但戚玉臺總覺得不是。

  然而沒有證據,當時他又確是服用藥散不假,戚清多問幾次,他便連自己也懷疑自己是否瞧見的是幻覺。

  “就算看見畫眉圖是假的,”戚玉臺不服氣道,“至少我在‘驚蟄’房中遇到的不識好歹的混蛋是真的。”

  “若不是那王八蛋,說不定根本不會起火。”

  戚玉臺越說越怒,“如今我在這里受了這么多苦,那混賬到現在都還找不著,豈有此理!爹到底有沒有派人去找,等找到那狗東西,我非要親手拔了他的皮,把他扔火里活活燒成一堆灰!”

  戚華楹皺了皺眉。

  她道:“哥哥少說兩句吧。你如今身子剛好,還需再調養幾日,又是這個時候……”

  戚玉臺豐樂樓大火如今舉朝皆知,雖寒食散一事被戚清遮掩過去,但當日胭脂胡同里,戚玉臺神色驚惶發瘋卻是眾人有目共睹。

  流言總是傳得很快。

  戚家多年清正名聲,因此毀于一旦,連她都要受連累……

  戚華楹低下眉,語氣淡了幾分。

  “這幾日,哥哥還是好好養傷才是。”

  ……

  離涼亭不遠的花圃里,戚清負手而立。

  這花圃中曾豢養過不少雀鳥。

  只是后來太師府將所有鳥雀一并驅逐出去,連鳥籠也未曾留下一只,花圃中花朵茂密妍盛,但因并無鳥雀清鳴,便顯出幾分冷清。

  戚清遠遠望著涼亭中兄妹二人,看了一會兒,適才收回目光,嘆道:“玉臺整三日不曾犯癥了。”

  身側人聞言,恭聲答道:“戚公子因驚悸郁結,此番服用藥物,郁解火瀉,是以諸癥若失。只要繼續服用丸散善后,不日即將痊愈。”

  聞言,戚清轉過身來,看向身前人,慢慢地開口。

  “這次,多謝崔院使為我兒操勞了。”

  崔岷連聲稱不敢。

  連日來為戚玉臺制藥施針,戚玉臺因病消瘦,崔岷也憔悴不少。原本看起來翩然若文臣隱士,如今不過數日,兩鬢生出斑白,氣色暗淡無光,再無從前風姿,反顯狼狽。

  戚清淡淡一笑:“院使不必自謙。”

  “心病難治,崔院使能在短短數日間制好新方,收效甚捷,此醫理嫻熟精通,梁朝無出其右。”

  這夸贊令崔岷面色微僵。

  他望著崔岷,嘴角是和善的笑意。

  “我就知道,整個盛京,我兒之病,只有院使能治、也治得。”

  崔岷彎下腰,感激地開口:“謝大人信任。”

  “我兒之疾,非院使之手不可痊愈。院使為玉臺殫精竭慮,實為感激。”

  他含笑:“這幾日院使也操勞不少,既玉臺已有好轉,院使也早些回去歇息幾日。過幾日,老夫會讓人奉上謝禮。”

  崔岷又連稱不敢,說了幾句后,便拱手退下。

  待他走后,管家從遠處上前,看著崔岷的背影,道:“崔院使的醫術,果然擔得起醫官院院使之名。”頓了頓,又開口,“可惜出身市井……”

  戚清淡道:“官無常貴,民無終賤。有能則舉之,無能則下之。”

  “他是不是平人不重要,只要真才實學,于玉臺有用則行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戚清轉過身,又看了一眼在涼亭里與戚華楹說話的戚玉臺,戚玉臺病好了后,許是還未恢復元氣,不如往日急躁,安分了許多。

  “派去豐樂樓的人可有收獲?”他問。

  管家搖了搖頭。

  “老爺,您不是說,畫眉一事做不得真么?”

  戚玉臺病重蘇醒后,曾說過自己看到過一幅繪著畫眉、會流血的畫卷。

  這當然很難令人信服。

  當日他背著人服散,服食藥散之人會短暫飄飄然出現幻覺,加之大火驟起,讓戚玉臺回想起莽明鄉楊家之火,從而知覺錯亂,的確大有可能。

  “畫眉一事是假,樓中起火未必偶然。”戚清道。

  戚玉臺清醒后說過,他在樓中與人起了爭執,從而失手打翻燭臺失火。但事后卻并未看到此人,周圍也并無人見過,連他說的在屋中撫琴的兩位歌伶也查無此人。

  歌伶是假的,與人起爭執是假的,流血的畫眉圖是假的。

  一切都像是偷服寒食散過量的戚玉臺昏昏沉沉中打翻燈盞,無意引發的一場火患。

  大火恰好將樓閣燒為灰燼,又恰好將所有證據一同毀滅,連半絲馬腳都不曾泄露一點。

  一切看上去過于完美,以至令人心中起疑。

  老者負手,看著眼前姹紫嫣紅的花圃,眼中閃過一絲寒意。

  管家想了想:“不過,老爺,如今公子病已漸好,是否可以出門了?”

  自打戚玉臺出事后,戚清稱病不上朝,外頭流言滿天飛——戚家勢力再大,堵不住盛京市井街頭百姓所有的嘴。

  三皇子元堯一派更是巴不得抓住這個機會落井下石。

  人人都懷疑戚家大公子如今已癡傻瘋癲,唯有戚玉臺親自出現于眾人跟前,流言方解。

  已有月余,再以戚玉臺火勢受驚借口閉門不出未免說不過去,眼下既已行舉如故,是時候破解流言。

  “再讓他服藥兩日。”

  戚清淡道:“如無異樣,兩日后,回司禮府一趟。”

  ……

  夜風微涼。

  京營殿帥府里,青燈木窗下,長桌前卷卷堆滿公文。

  年輕人坐在桌前,指尖擒著一只發黑銀戒,一言不發盯著戒指出神。

  對面蕭逐風看他一眼:“看了一晚上了,有看出什么不同嗎?”

  裴云暎不語。

  “不就是痛失未婚夫之名,”蕭逐風嗤道,“何必擺出一副冷臉給殿帥府上下看。”

  裴云暎眉頭微皺:“你能不能安靜點?”

  蕭逐風聳了聳肩。

  白日里,段小宴回了一趟殿帥府,去宮里輪值前與裴云暎說話,恰好蕭逐風從門外經過,因此聽得一樁秘事。

  陸曈那位神出鬼沒、身份成謎、高貴不群、宿世因緣的未婚夫找到了,就在醫官院中,原是紀大學士府上公子紀珣。

  蕭逐風若有所悟。

  難怪陸曈西街坐館坐得好好的,卻突然參加春試進了醫官院。向戚家復仇為原因之一,恐怕也是為了接近紀珣。

  她把紀珣的白玉悉心收藏,修補不久后就掛在紀珣腰間,意味著他二人彼此明白過去那段淵源。

  只是……

  裴云暎花重金修補的白玉掛在別的男人身上……

  換做任何一個人,此刻心中滋味恐怕也不好受。

  蕭逐風搖頭,低頭繼續看軍冊。

  裴云暎垂眸看著戒指,俊美的臉若覆寒霜。

  白日里陸曈行止匆匆,忙著去醫藥庫,以至于一眾問題都沒來得及解釋。

  “我與紀醫官從前在蘇南認識,當時曾有過一段淵源。”

  當時,陸曈是這么說的。

  紀珣一個盛京人,何以會在蘇南和陸曈認識。這段淵源究竟是何淵源。紀珣是什么時候認識她的,比他還要更早?為何他的戒指和紀珣的白玉放在一塊,梁朝這么大,怎么偏偏和她有淵源之人卻不少。

  陸曈嘴里的未婚夫,究竟是誰?

  他想起白日和段小宴到醫官院制藥房的時候,紀珣坐在屋里,二人氣氛古怪。說起來,陸曈每次面對紀珣時似乎都與平日不同,就如上次在醫官院門口被紀珣訓斥,一向伶牙俐齒的她被斥責得啞口無言,情緒是罕見的低落。

  裴云暎神色冷淡,拿起桌上茶盞喝了一口,隨即蹙眉:“怎么這么苦?”

  蕭逐風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:“你味覺失靈了?這是甜水。”

  就因裴云暎近來口味奇怪,殿帥府的苦茶漸漸換成各種熟水清露,加了蜂蜜又清又甜,他居然說苦?

  不是腦子壞掉了就是舌頭壞掉了。

  青年面無表情,把茶盞往桌上一擱,突然站起身。

  “你干什么?”

  “屋里太悶,出去走走。”裴云暎道,一面把銀戒收回懷里,方抬頭,門外青楓推門進來。

  “大人。樞密院那頭傳信了,嚴大人讓您去一趟。”

  腳步一停,裴云暎皺了皺眉。

  片刻后,他沒說什么,提起桌上銀刀:“算了,走。”

  ……

  靜夜無云,月白如霜。

  林丹青行診回到宿院,一進屋,就瞧見桌上盛著點心的食籃。

  “哎?給我留的?”

  陸曈點頭。

  “你真好,”她一屁股在桌前坐下,擦過手,撿起一塊塞進嘴里,嚼了幾下,眼睛一亮,“真好吃,比我前些日子和你在官巷買的那家好吃多了!陸妹妹,你在哪買的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陸曈道:“朋友送的。”

  “你這朋友很會送。”林丹青夸贊,“下次讓他多送點,不白給,我付銀子。”

  陸曈笑笑。

  桌上還擺著那只喜鵲食籃,陸曈一手托著腮,慢慢翻著面前醫籍,神色心不在焉。

  白日里裴云暎和段小宴來過,還撞上了紀珣。這本沒什么,偏偏叫他們瞧見紀珣腰間系著的白玉。

  以裴云暎的敏銳,估計很快就能猜出她與紀珣過去淵源。

  其實她與紀珣是何關系,有何淵源,與他何干。但不知為何,陸曈總覺有幾分莫名心虛,忙起來時還不覺得,夜里閑下時,總是想起此事。

  或許是因為修補白玉用了裴云暎銀子。

  拿別人的銀子做人情,總覺不妥。

  她心里這般想著,伸手翻過一頁,聽見坐在桌前的林丹青邊喝茶邊道:“說起來,今夜我路過院使屋外時,見屋里沒亮燈了。”

  陸曈翻書的動作一頓。

  先前一段時間,崔岷一反常態每日在醫官院呆到深夜,有時藥室的燈徹夜通明。人人都猜測是戚家那位大公子病情不大好,崔岷才如此忙碌。

  未料今日不同。

  “院使今夜沒來醫官院,是不是戚玉臺病好了?”林丹青問。

  “或許吧,”陸曈道:“都這么久了。”

  林丹青點頭:“也是。”

  她吃完最后一塊茉莉香餅,拍拍手上餅屑,起身去梳洗,邊道:“這幾日屋里也不見動靜,真奇怪,老鼠藥都放下去了,好歹也給我瞧瞧一具尸體,這風平浪靜的,不會醫官院的耗子都成了精,還學會自己配解藥了吧?”

  這話揶揄,陸曈也被她逗笑。

  “怎么會?”她合上書頁,“既已吃藥,不妨耐心等一等。”

  “遲早……都會鬧肚子的。”